菲利普亲王竟然诞生在这家航运经纪公司的董事会会议桌上？
2021年04月22日 10时 航运界
99岁的菲利普亲王去世之后，有关纪念亲王的文章铺天盖地。4月16日，BBC网站在它的Today节目中率先发布了一个视频报道：Why was Prince Philip born on this dining table? 为什么菲利普亲王诞生在这个餐桌上？最后还问，这个桌子现在何处？
BBC的报道
我当然知道它在何处。因为它一直都摆在我28年前加入的英国老牌航运经纪公司Howe Robinson（豪罗宾逊）位于伦敦金融城办公室董事会会议室里。我们公司内部人员尤其是高管们对这张桌子的来历当然是很清楚的，但是对英国公众来说，这个传说中的菲利普亲王的诞生桌到底身藏何处，并不是一个公开的常识。
所以当菲利普亲王去世之后，公司负责人认为是时候让这张在会议室里默默地躺了四十多年的菲利普亲王诞生桌和它的来历公之于众了，然后拨通了BBC的电话。
BBC接到电话后，立刻派了三个人到访公司，还不忘带了一个古董鉴定专家来鉴定真伪。结果他们被公司保存完好的的全套餐厅家具、各种收据发票、以及各种当事人的佐证所信服，连呼不虚此行，然后率先发布了这篇独家报道。
BBC报道一出来，一家专门的航运报纸Tradewinds《贸易风》羞愧难当，以为他们错过了一个年度航运界独家新闻（shamed to admit it has missed theshipping scoop of the year)。然后把BBC的报道转述了一遍。标题是：揭秘：豪罗宾逊董事会会议桌被确认为菲利普亲王的诞生桌。
Tradewinds（贸易风）的报道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自责。Howe Robison 原本也没有打算把这条独家新闻的首发权先给这家行业报纸的。这就不难理解这篇报道的最后，没有首先吃到葡萄的记者先是引述了那个自负的古董鉴定家那句“批量生产的玩意，没什么特别的”的评论之后，酸酸地揶揄道：别忘了，“这个名人史料可以给家具增值不少。哪一天年成不好，将它卖掉，还是能给公司换回不少银子的。”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经此一轮曝光，这个桌子肯定成了非卖品。
随后，英国老牌大报Daily Telegraph 《每日电讯报》也报道了这张引起英国人兴趣的桌子和它的来历，用的标题是公司董事邀请菲利普亲王到公司在他出生的桌子上午餐被婉拒的事。
每日电讯报的报道
虽然Howe Robinson 在航运界名气不小，但是在航运界外，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一夜之间，人们似乎都知道了这个名字。公司打电话时知道媒体和公众会很感兴趣，但是后来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是有点始料不及，肯定让某些人有种成名来的太突然的意味。
菲利普亲王诞生在厨房桌还是餐桌？—— 先来看看这张桌子
菲利普亲王诞生在厨房桌还是餐桌？—— 先来看看这张桌子
Howe Robinson 董事会会议室图。目前的摆设基本还原了菲利普亲王诞生时的房间原样。
在这次BBC报道之前，对菲利普亲王诞生的桌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餐厅餐桌，还有一说是厨房餐桌。BBC记者的视频发布后，这个悬案就此有了定论：亲王就是诞生在这个依然抛光闪亮、保存完好如初的安妮女王风格的餐厅餐桌上的。理由很简单，厨房桌子在王室贵族家庭里，是给仆人们用的，一般做工朴实，用料和式样都不讲究，他们哪里有份用上什么安妮女王风格的大餐桌，还配有12把精致的大靠背椅，一个餐边柜，还有一个雕刻精美的边桌？
为什么是在桌上而不是在床上出生？
BBC用的就是这个标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先说几句菲利普亲王的身世。
我们今天都知道，菲利普亲王有非常显赫的身世。他的祖父是希腊国王乔治一世，外高祖母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亲王的父亲是希腊王子安德列亚斯王子，也是丹麦的克里斯蒂安九世的孙子。亲王的母亲巴腾堡的爱丽丝公主，则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外曾孙女。可是，虽有这样的显赫身世，菲利普亲王的幼年生活并不那么幸福如意。
据传记作者Nicholas Courtney的记载，亲王的父母继承了一处新古典主义的别墅。别墅坐落在一个叫Corfu的希腊小岛上，有个奇怪的名称叫Mon Repos(法语：我的休息处）。这座原本为英国高级专员（相当于大使）建造的建筑看似雄伟，但对像有如此显赫背景的安德列亚斯王子一家来说，还是有点寒酸的。别墅内设施简陋不说，就连他们家里的仆人，也只有一对叫做Blower的苏格兰夫妻。记住这个名字是相当重要的，这点我们后面会说到。
菲利普亲王出生的那年，他的父亲安德列亚斯王子正在前线带兵和土耳其军队作战，留下爱丽丝公主、四个女儿和仆人在家。菲利普亲王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出生的。
现在可以引用Nicholas Courtney 传记中的章节来讲述菲利普亲王出生时的细节了：
“1921年6月10日星期五清晨，一个Corfu镇上的医生被紧急召唤到了Mon Repos, 为爱丽丝公主接生。不知什么原因，该医生认为在楼上的卧室床上生产是不合时宜的，于是就把爱丽丝公主抱到了楼下餐厅的餐桌上。十点钟，在铺着绣花白布的桌子上，一个健康的、长着一缕浅金色头发的男婴出生了。”
面对BBC记者的提问，为什么要在餐桌上，而不是在卧室床上接生，号称“公司历史活档案”的最资深的管理合伙人之一 Guy Hindley 也只能重复这篇传记中的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作为理由，无法给出一个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所以这个问题就不好再问下去了。
这个桌子是原物吗？如何传到Howe Robinson 的办公室里去的？幸好，英国人买文物古董都有保存收据的好习惯。
怎么能证明公司是买的原物呢？我们公司当年的董事Richard Lund 在他1981年写给菲利普亲王的私人秘书的邀请信里讲述了他购买这套家具的故事：
这里是Richard Lund 先生的信：
Richard Lund 致菲利普亲王的私人秘书的信的第一页
1977年，Lund 先生通过他的一个在香港的英资怡和Jardine Mathieson公司（Howe Robinson在当时成其属下公司，1988年才通过一个MBO重新恢复原名）工作的相识John Vaughan-Russell先生买下了这张桌子。随家具附送的是1932年7月22日的原始销售账单和收据。John Vaughan-Russell还神秘兮兮地说，我父亲可是跟我说了无数次，这个就是菲利普亲王诞生其上的桌子呀。
1931年英国外交部公告里关于JFR Vaughan-Russell的领事任命（用黄色标注），官邸设在Patras。这个公告认证了那张销售账单上的关于买者的姓名，职务和住所。
可是这张王室物件怎么就流到他父亲手上的呢？原来这个John Vaughn-Russell的父亲在一战和二战之间担任英国驻希腊的领事期间，希腊的王室家族请他帮忙把在Corfu别墅里的家具卖掉。他遵嘱执行卖掉了其他家具，自己掏钱把这套餐厅全套家具买下，包括这张餐桌。于是有了前面的账单明细。想必作为领事，他知道菲利普亲王诞生其上的这个当时大众并不知晓的秘密，捷足先登了。
当然，餐厅里除了我们公司买下的全套餐厅餐桌靠背椅餐柜边柜之外，还有沙发等其他物品不在我们公司的购买清单之列。这个打字版比原件更容易辨认了。
买下这套家具后的数年间，Lund先生也没有再多想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直到1981年的某一天，一本菲利普亲王的传记出版了（应该就是Nicholas Courtney的那本 Royal Children《王室孩童》), 里面提到菲利普亲王就是出生在Corfu别墅的一张餐厅餐桌上，证实了领事的说法不假。接下来的发现就是至关重要的了：书中提到，当时的女管家的名字叫Agnes Blower, 而1932年的卖方收据的签字是，Alfred Blower。这正是传记中提到的女管家的丈夫。
女管家丈夫签发的收据
至此，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形成。这个在外辗转近半个世纪的餐桌，经由管家，到领事，再由领事之子，于1977年转到了我们公司之手。我们唯一保留的是我们买进的价格。这是公司秘密，没有什么人知道。
最后有个小故事。去年二月份，一位出生在Corfu的希腊客户Stephen Calafati先生拜访我们的伦敦办公室。他坐在这张桌子前说，他早已去世的姨妈就是当年给菲利普亲王接生的护士！这当然非常令人振奋。不过我有点怀疑是当地人的加戏也未可知。毕竟，在《王室孩童》里，Nicholas Courtney 说当时在场帮忙接生的是菲利普亲王的两个年龄稍大的，分别为十六岁和十五岁的姐姐，以及她们的英国保姆，Roose小姐。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位希腊客户的姨妈是不是一个英国人，当时接待者真该问问。在得到答案之前，这个说法只好存疑，当作人生的各种巧合惊喜之一，供人消遣，振奋士气。
菲利普亲王为什么谢绝了公司的午餐邀请？
Richard Lund先生1981年给亲王私人秘书John Cargin少校的信中，详细介绍了这件来自Corfu岛的桌子的来历，然后借公司即将到来的百年庆典机会，向亲王发出来一个私人午餐（当然是在他当年出生的桌子上！）或者一个简单的酒会邀请，顺便参观一下这件与他有关的纪念物。
Richard Lund 写给亲王秘书的信的第二页
亲王秘书很快回信了，菲利普亲王会记住你们的诚挚邀请，如果将来有某个合适的机会的话。
菲利普亲王为什么不能接受这样一个邀请？在随后的来信中，亲王私人秘书解释，他们按王室规矩不能随便接受金融城的私人宴请。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据Guy Hindley 说法，私人秘书回复说，亲王是担心他当时无法确认或否认围绕这张桌子的故事的真实性(而接受了邀请意味着或多或少要表这个态)，因为亲王对这件事的记忆记不大清了（sketchy)。这的确不是托词，亲王一岁以后就被英国舰长用装橘子的木箱子随同父母及四个姐姐从希腊运到了法国。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任何记忆？
当然这也给Howe Robinson留下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遗憾。否则一张和菲利普亲王合影的照片肯定给会议室增色不少。
我和这张桌子的故事
作为公司的董事会成员，我从2000年起就经常在这张桌子前开会，宴请访客，对这张桌子自然非常熟悉。自从2002年我被派驻上海以后，每年也都回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年终董事会，直到几年前这个会议被移到一个更大的会议室里举行，因为用上了许多现代通讯会议设备，而公司不打算改变这个董事会会议室的原先经典格局。
但是我对这张桌子最初也是最强的记忆，却是来自我1993年的第一次面试。面试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进行的。
那天我走进这间会议室，其实并没有抱任何被录取的希望。我学的是哲学专业，对航运一概无知。在复旦和剑桥哲学系辗转了多年之后，有一天突然想转行做点实际的事，看看自己除了读书之外还能不能养活自己。随便写了些求职信，只接到这家叫Howe Robinson的航运经纪公司的面试通知。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航运经纪人（Shipbroker), 只知道他们要招一个会中英文，努力勤奋，聪明好学的名校生来帮助公司开创capesize好望角型船的中国业务。招工广告里没有提要有业内工作经验。我觉得我都沾上了，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应试去了。
当时的面试官，有公司当时所有的董事，包括那位买下了这张桌子的Richard Lund 先生，其时已是公司董事长，还有两位现在已经退休了的并列董事长，Peter Kerr-Dineen 和David Lewis，和前面屡次提到的Guy Hindley等。面试像个菜市场风格，各位董事们你进我出，都来打量这个简历看起来很独特的大龄应试者的真面目。原因是，我的简历中的几篇毕业论文题目太高深（有关于Phenomenological ontology ——现象学本体论和Metaphilosophy——元哲学的），把这家在航运界里有名的只招名校生的学霸大佬们难倒了。他们提前发动全体员工去先把这些标题和名词搞清楚，以备面试万一我信口开河，他们听不懂难堪。
长话短说。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东扯西拉了各种好奇闲扯之后，我被问到，我们这个工作很辛苦的，每天都要加班，工作十几个小时，你受得了吗？
听到这话，我说，这也算辛苦？能比我当年当知青时还辛苦？说完，我缓缓地站起来，双手做挑担状，围着这张桌子，用极缓慢地速度哼哧哼哧地走了两圈，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座位上。
最初的几秒钟，没有一个人讲话，空气中有种凝固了的气氛。所有在场董事们都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极力想弄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其中一位喃喃地轻声地问我，请告诉我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说，哦，这是我在文革中当知青，肩膀上跳着100斤的担子，走田间小路十多公里去公社粮站送麦子。
然后我补充说，在农忙的时候，我们甚至每天干16个小时，休息10分钟都可以倒地睡着。这点办公室工作还能能难倒我？
后来我知道，因为我的无知无畏，豪不怯场的勇气，把他们震撼到了。虽然Richard Lund 是唯一对招我有保留的董事，但是其他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入伙了。在面试结束的时候，他们只问了我一句，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这个围着桌子走两圈的故事，后来成了各位当事人非当事人的口述传奇之一，被添油加醋地流传至今。
写在最后。虽然Richard Lund 对我在36岁从头当学徒不放心，但是当两个月后，我做成了British Steel 的生意。这是公司派专人攻了多年也毫无收获的有名的难搞客户，更何况我们还不是他们的panel broker（即由他们指定的经纪人。我们公司因为太Posh高雅, 没有被有工人阶级情怀的英钢选中），没想到我就毫无畏惧死缠烂打地给攻破了。当听到这个消息，Richard Lund 借机开了几瓶香槟，让全公司为我庆贺。
我当时想，这是他当时酒瘾上来了呢，还是真心祝贺我呢？管他哪一种，我其实还是非常开心的。
致谢：本文所印用的原始资料，信件，报刊截图皆来自本公司人事主管Judy Webb 女士。在此致谢。
作者：李光程， Howe Robinson 上海代表处首席代表。2000-2020任集团董事。
